「湖心岛」

当我们理解的东西越来越多的时候，我们所不能理解的同样越来越多，这其中就有我们的记忆。

我老家德化的国宝镇有个云龙谷景区，这原是一片湍急的小溪流，有竹排有小山。在我小的时候，景区还没被开发，那一片还不全是那个样子。和现在比，那时的小溪流一样的湍急，用一根竹子撑竹排的老船夫一样的摆渡着一批批游客，但景区没有那个阔气的带拉闸的大门，没有从山脚到漂流处的拉客的观光车，也没有在漂流上头旁的一堆水上乐园。

除了额外收费的水上乐园和飘流，景区自身美丽的山林风光自然也会对游客开放，沿着小溪有一条很长的山林木道，沿着木道走你能看到福建丘陵独有的竹林和草木风光，也有很多不同种类的虫兽伴随其中，跳蚤、蚯蚓、蝉，还有红色黑斑的瓢虫。木道是U型的，沿着一侧走，你会在漫长的一段路程后抵达它的尽头，然后从小溪的另一侧回来。
木道的尽头，在我去过的、抵达过终点的、为数不多的岁月里，是一片尚未开坑的石子地，那是景区未开发完全的标志。挖掘机将这里夷为平地，但你并不能从贫瘠的地貌看出更多属于这片景区的景色。

初中时候的我，曾与我的母亲抵达过一次这个终点，看到那一片石子地，我的内心是有些许失落的。我的母亲就是国宝本地人，她在这里上学，在附近的村落生活，我曾在她上学的地方参与过初高中的军训，在离家不过十几公里的地方，有过那个时候我难以理解的不满、愤怒、失落与怯弱。

我觉得我和我的母亲，时隔几年再来云龙谷这个地方，都对它有所改观，景区在建成中，还在外围的田野设立过很长时间的众城拓展基地，对于年幼的我，攀爬轮胎构成的高墙与翻越漆绿色独木桥都有着莫大的吸引力，我曾在军训的某一日在这里受过野外拉练和烹饪的训练。

总之，这地方承载了不同几代人的共同回忆，后来在我大学期间完成毛概课程的论文时，我还曾一度以电话的形式，与我的外公聊起过这一带的发展。那是个复杂的年代，建国初期，南方工农业的落后与后来文革十年的乱象，又成了一个时代人们命运的另一个缩影。

就我自己，我对这个地方的回忆，则更多来自于更年幼时我曾与父母一起来到的湖心岛。

那已经是一个在记忆和地理层面，我都感到十分模糊的岛屿，坐落于云龙谷湍急溪流中的某一段，在还不需要买票的年代，父母曾拉着我到那里去野餐。

实际上，除了我一家三口之外，还有另一家三口总是与我们一同前行，对面是与我年纪相仿的一个女孩儿。从山谷的某一段，越过溪边树林和竹丛的障碍，可以看到那座岛屿，无论在那时还是现在，登上岛屿都可以称作偷渡，脱下鞋子，卷起裤脚跨过小溪的行为，更为偷渡蒙上一层刺激欢乐的色彩。在一二年级我身高都还不足父母腰间的时候，我和对面家庭那个小女孩儿总是有爸爸背着过河。

我们会带一些零食，有饼干、果冻、一些饮料，我记忆中我总是喜欢和劝唆父母买那个7块钱大包装的丽丽薯片，我总能因为独占或分享一包薯片获得我在野餐的一半快乐。我还会和隔壁的小女孩在岛上玩耍，捡树枝。童年总是会有许多想象，一根树枝、一片树叶也会有很丰富的玩法。大人们总是聊大人的，我不用参与，一两个小时里面，我就是吃吃喝喝，然后挥舞我捡到的树枝，看着太阳渐渐落下。到我最后一次去岛上的年纪，我的身高应该已经达到了父亲的肩膀，我也可以自己下水，任由溪水没到我的腰间，任由我的裤子全部湿透，独自淌过去。但那次旅途后面的记忆，我以全然没有印象。

岛屿并不会因为景区的建立在物理层面上消失，但这里面的记忆和人物却因为很多微妙的细节，变得不可复制。我自己也感到很奇妙，无论是我主动去景区还是去印象中找寻那座岛屿，它都不完全如我想象中那样子呈现。初中时期曾有一次，我在亲友的邀请下再次来到这里。路过那片通往小岛的树林时，我发现溪水看上去只是刚刚没过膝盖一截，不到百平的小岛看上去也不是那么独一无二、非去不可，有谁不愿意找一个茶厅、一个民宿在溪边美美斟上一杯，拍个照打个卡，亦或者拿着水枪陪孩子到设施更全更大的水上乐园玩水。

有时候，同一种并不总是一个味道。等到我高四复读结束，一切遂愿，我再在机缘巧合下和亲友的公司来到这里漂流时，我发现连漂流的记忆也与我印象中大不相同，我不记得小溪有那么多的堤口，不记得溪流能近乎九十度陡峭，我所乘坐的皮划艇在同伴的水瓢水枪夹击下盛满了细水，我只能摇摇晃晃地拨动我的竹竿 —— 而这与我所理解的我在竹排与小岛的一切，并不相同。

还有一些地方，一些山脉，我也总是前前后后去了很多次，陪着不同的人，产生了不同的记忆。

如果你已经对自己的回忆感到陌生，感到破碎，那么现在的你又是什么样的存在？如果时隔数年，你发现你曾认识的伙伴成为了记忆里的幻影，你又如何重新架构起对他人的认知？通过回忆与记忆搭建起来的，除了知识与认知的边界，还有自己曾经生活的幻象。人们似乎欣于接受这种幻象，接受幻象中自己与现在的落差，并把这个称作成长，称为经历。

可我却始终感到奇怪 —— 在我从回忆里试图凝望湖心小岛上那个无忧无虑的孩童究竟在想什么的时候，那个贪玩的孩童为何就不会向湖外一个不再企图跨过小溪、也不再能够跨过小溪的“大人”凝望？